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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高阳古今小说集(共六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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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、京枣,延到后厅待茶。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,帮着火工人铺设经堂。等铺设停当,一众和尚都到了,把海和尚唤了来,见他穿起大红袈裟,跪在东首第一位。磬板起,云鼓木鱼,铙钹齐鸣,闹闹地摆起梁皇忏。石秀心想:倒看不这后生和尚,倒是主持佛事的“老和尚”。

念过一遍经,延请早,石秀陪着吃过,看看无事,便跟潘公说:“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,我看看他去。”

“好、好,你去。”潘公又说,“明日十六是卯期,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,你便早些回来。”

石秀答应着门而去,走到衙前,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,便走上前去叫应了。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坐定,石秀说:“大哥原来清闲!”

“本来无事,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。”

“怎的?”

听这一句,杨雄的脸更不好看。“哪里说起!在我杨家佛事,超度姓王的!”他又接了一句,“我回去甚?”

想想也是,巧云超度前夫,何不到佛寺中去?这等法,未免叫杨雄难堪。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,老人家样样都好,就是在这上欠思量。

“不去说他了。”杨雄又问,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“昨日午。”

“怎不来寻我?”

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,托词答:“潘公教我在家吃斋。”

“原是!我就是吃不来斋。”杨雄又说,“你休回去,今日无事,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。”

带去的那地方是个馆,一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、得一、手指上了七八个戒的老鸨,拍手拍脚地说:“哟、哟!真正不巧!金线日日盼节级来,好不容易来了,偏偏她又‘供番’去了。”

原来大宋朝的酒,尽皆官卖。本来官酒是官酒,官是官,两不相,到了神宗皇帝手里,“拗相公”王安石变法,原意在抑制豪,造福小民,行均输、市易、青苗诸法,要“不加赋而国用足”。无奈所用非人,“新法”变成苛扰,多方搜刮,卖官酒亦了新样,征召官,列坐酒肆,搔首姿,勾人座。贪杯的自然倾,就是滴不饮的,亦成了“意不在酒”的“醉翁”。这一,难免有争风吃醋的事,各不相,彼此斗殴,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,还挂着一面幌,大书“设法卖酒”,从此成了例规!凡属官,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,名为“供番”。

原意是在吃酒,既然金线“供番”,便到她当番之去买醉,也是一样。当时问明了地方,杨雄带着石秀,迤逦向东而去。

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,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,金字招牌“醉仙居”,门上贴一张墨红笺,写的是“即日开酤新酒”。门前的人极多,去是白脸,来都成了红脸,步履歪斜,不问有人无人,直着冲了过来——皇帝且避醉客,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,侧了醉仙居。但见楼上楼,数十间小阁,都是竹帘垂,从帘栊中透谑浪笑语,杂念弦弦之声,哄哄好不闹。

石秀初来这等地方,不免怯。杨雄却是不慌不忙,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、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:“可有地方?”

“啊、啊!杨节级。”那伙计赔笑答,“你老来得晚了,今日‘供番’的雌儿,都是一等一的货,早就满了。”

“我不问你满不满,只与我寻座。”

那伙计面现难,但也料知搪不过去,想一想答:“若是别位,实在难。杨节级的事,我好歹要想个法。只请你老稍等一等。”

“等一等不妨,只要有地方。你若诳我,小心狗!”

“不敢、不敢!”

那伙计说完,匆匆忙忙上楼而去。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。石秀尖,拉一拉杨雄说:“大哥,仿佛是跟你在招呼。看!”

手指,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,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,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,手里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。

“这就是金线。”杨雄喜滋滋地说,“等我来问她一声。”

说着,他便上了楼。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:“怎的寻到了这里?”

“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,偏生‘上门不见土地’,只好寻到这里来。”

“谁是你结义兄弟?”

“喏!”杨雄指着石秀说,“那不是?”

“好人才!”金线失声喊,“似你十倍。”

正说到这里,屋里有人在叫:“金线、金线!”

听到这喊声,金线便觉不耐烦,低声咕哝着说:“讨厌!”

“金线、金线!”屋里又喊了,“怎的逃席?快来受罚!”

金线依然不理,只拉着杨雄的手说:“你在哪里?我上来。”

“我也不知在哪里,正着人找座。”

“现找怕就难了。”金线笑,“七月十五开地狱门,前世的酒鬼都放来了!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闹。”

一句话不曾完,屋里冲一个人来,歪着帽,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,起手便是一掌,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。

“你怎的打我?”

“打你个臭娼妇!”那人揎拳捋臂地说,“好大的架,不来陪酒,与人说私语,你可懂规矩?”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。

这一掌可打不着了,杨雄起手将他的膀一托,沉着脸问:“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?”

“你什么人,来我的闲事?”

“天事,容不得你这等猖狂!”杨雄一面说,一面便着他的腕,往怀里一带,又往外一送。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,退到门边,一跤摔倒在地。

“反了,反了!”那人气得脸红中发青,向里喊,“怎不来?”

用不着他喊,里面已涌七个了,四男三女:女的是官,吓得纷纷走避,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,一个个巾歪斜,脸通红,都吃醉了。

“怎的?”有个年纪最、右手生了六个指的人问。

“这个待决囚攮的!剪了人的边,还敢动手打人,真正没有王法了!”

“慢来,慢来!”飞上楼的石秀上前,“我在楼看得明明白白,是这厮先动的手!欺压女,不算好汉,来、来,要打架,我拼命三郎奉陪。”

就这两里都在火上,看有一场群架好打,里面小阁里闪一个人来,声喊:“莫动手,莫动手,都是自己人。”

这个人除却石秀,两造无不熟识:材不,天生一张笑脸,跟石秀一样行三,只是外号不一样,一个是“拼命三”,一个是“快活三”——此人家殷实,守着祖上传来的大片良田,安分度日,倒是个守成之。平生两好,一样是酒,一样是朋友,兼以最随和不过,终年醉颜在脸,笑常开,所以都叫他“快活三”。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,反倒无人知晓了。

“快活三!”挨打的那人,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,“你倒说,这厮剪了人的边,反要打人,有这个理没有?”

“休动气!只当我得罪了你,我来赔罪。”说着,他一躬到地,笑嘻嘻地说,“孙七哥,你若是心不忿,便打我几。”

“伸手不打笑脸人”,何况与他无。孙七略略扳回了面,心里好过了些,说一声:“哪个要打你。叵耐这厮——”

“住!”石秀吼,“你这人好不讲理,已有人来排解了,你还‘这厮、这厮’的骂哪个?”

“啊哟哟,这位大哥好威风!”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,兜儿一揖,“休计较!那是人家的禅,不算骂人。”接着又对杨雄说:“节级,看我薄面,让一步。”

杨雄原知自己有些理屈,而且寻取乐也不愿闹事,便乐得买他一个面。“也罢!”他扯着石秀说,“看快活三的分上,算了。”

安抚了一面,事就好办了,快活三赶说一声:“节级,我承。”然后又安抚那一面:“孙七哥,不打不成相识,我个小东,吃个和气杯。”

孙七那批人,都是式微人家的弟,有几件光鲜衣服,也会两路拳绣,其实外,发不狠。看这光景,自知不敌,能够有快活三打圆场,勉绷住面,自然是乐得趁收场。

“罢、罢,气都气饱了,哪里还吃得酒?不看你快活三的,哼!”孙七冷笑一声,顿一顿脚,大声喊,“算账!”

“会过了、会过了!”快活三推着他说,“孙七哥,你请,你请,我的小意思。”

总算吃着一顿白,孙七心里一兴,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,而中却还不依不饶:“哪有这个理?怎好教你破钞!”一面说,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,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

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,不慌不忙地答:“孙七哥,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!别地方不敢说,这醉仙居,他们不敢收你的钱。”

孙七听得这话,不胜怏怏然地摇:“没法度!这里是你熟!抢不过你。”说着便放了手,又说:“既如此,我老脸叨扰了,改天还席。”

“好说、好说!请、请。”

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,不免好笑,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,少不得要声谢,所以一直站着不走。到此时便是开的时候了。

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,转过来,一把拉住石秀,脸看着杨雄问:“节级,我要你这位令友!”

“好、好,我来引见。”

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,一个觉得快活三是心有趣的老好人,所以一经引见,十分投契。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来的那间小阁,刚刚坐定,金线踅了来,已是重新梳了、匀了脸,一门便发怨声:“真正晦气!无缘无故挨他一掌。”又推着快活三嗔:“有你这样的滥好人,还替他会账。打了人还有白吃,真正气死我也!”

“三哥,你听听!”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看着石秀,“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,这怨气哪里去?”

“这世上原是好人难!”石秀半真半假的,大有牢之意。

“好人难也要!来、来,好好乐一乐再说。金线,先取‘牌’来!”

每日供番的官,都在朱红漆牌上,用粉列明名,就叫“牌”。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,便拦着快活三说:“不用牌了,只拣好的,尽唤将来。”

这也是捧金线的场,极有面的事,她自是欣然应承,却又笑:“节级,这位大爷贵姓?”

“姓石,行三,你只唤他三郎,是我兄弟。”

“噢,三郎!”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,重新拜了一拜,又问杨雄说,“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?”

“想来还不曾有。”杨雄看一看石秀说。

“既如此,我替三郎个媒。”金线问,“只不知三郎喜怎的一路人?矮胖瘦——”

“对!三哥自己说。”快活三在一旁接,“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,你只说得样儿,她就能觅得到。”

“什么九尾妖狐?”金线打了他一,“到你嘴里,从无好话。”

石秀在风月场中,还是第一遭涉足,自不免腼腆,只连连摇:“不必、不必!”

“怎说不必?有酒无,最煞风景!”快活三怂恿着说,“三哥、三哥,你快快来,趁早好教她去觅。”

石秀依旧茫然无主。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,相的日多了,知石秀的。“这样吧!”他对金线说,“寻一个文文静静、不张狂样儿,却又能言善的,来陪我兄弟说说话。”

“这便难了,能言善,多不文静;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。待我想一想。”

金线敛眉凝神,悄然沉思。快活三便取笑她说:“就像你此刻的神,倒是文文静静,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。”

“啊!”金线喜滋滋地笑,“我想起一个人来了,保三郎中意。你们先酒肴,我去安排人来!”

说着,金线掀帘而,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,先拿冷碟来喝着酒。一巡酒未终,金线领了三个人来,一个大白皙,有杨妃之胜;第二个未语先笑,妖娆特甚。一一引见过了,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边坐。第三个着一件湖纱衫,肤白如雪,眉清薄,果然文静。

“她叫胜文。”金线说,“三郎,你多照看。”

“不错、不错!”快活三很兴地说,“也只有这样的人,才得上我们三哥。来、来,坐这里。”

石秀也觉得中意,只是面老不来,唯有微笑着不作声,但一双睛却总盯着胜文。

“这酒怎么吃法?”杨雄问说。

“怎叫怎么吃?”快活三反问。

“寡酒无味。我们文吃,还是武吃?”

“文吃如何,武吃又如何?”

“文吃是唱曲猜谜,武吃便是猜拳——代拳不代酒。”

“还有这些样!”快活三,“说得也对,不然酒销不掉。三哥,你说,是文吃,还是武吃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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