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合着一句话“知莫若父”,说巧云胆小,丝毫不差。杀猪不打,哪个不吃猪,可有个吃人的?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,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贴,想起来便觉得浑发麻,心里好不自在!
人随声到,有个人抱拳拜了去,杨雄便待还礼。谁知那人一躬倒地,随即仰直,抱着的拳顺一扬,只听“咣啷”一声,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,摔得老远。
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:“兄弟,你怎么说?”
这话说得诚恳,杨雄赶答:“爹多疑了!我多什么心?教她去就是。”
说着退后两步,睛望着杨雄左脚,举刀过,就待劈将去。杨雄自然不甘,拼命挣了一阵,盘一动,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,一时不得手。
“迎儿呢?”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,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,“好开饭了,我与女婿再吃一盅。”
“不要你什么,只说与你得知。”潘公的语气,是谨慎的从容,喝酒又说,“后日清明,巧云想到北去上个坟,不知你可许她去?”
张三保得意非凡,一面抛开,指使手去抢那些红缎匹,一面从小牢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刀来,抡圆了一舞,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。
“是!”杨雄答,“爹是忠厚人。”
杨雄接过酒来,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,犹未到,只听有个破锣嗓的声音喊:“节级!拜揖。”
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,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。
依然是那汉,排开众人,响亮地说一声:
“酒不能再吃了。”杨雄又自语似的说,“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。”
他想说,杀人这个行当,莫非比不上杀猪?潘公是开案——这话说来伤老人家,所以到压了去。
一大盘馒,两斤,把傻大个儿“喂”得乐不可支。等他吃饱了,张三保便说:“傻大个儿,明天还有一顿好的,你只听我的话,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,叫你放手便放手。你可听话?”
“多谢,多谢!何消客气!”
傻大个儿一言不发,走过去闭了,死抱着。
“对,对!那一来,他老婆就归你了。”
这杨雄才看清楚。“敢是你!”他然大怒,“必是你哪骨作!实说了,待我来替你治。”说着,作势扑。
“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!”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:“三哥,你试试看!一起上。”
“姓杨的,你作恶多端,当了两院押狱,私刑拷打犯人,榨取钱财,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。如今又当上刽手,诈得百姓许多财——”
持扁担的那汉却不曾为他吓倒,也懒怠说话,一撒手便是一扁担,当砸将过来。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,也记不起拿刀去格,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,扁担打在肩上,火辣辣地疼。
“姓杨的!”张三保把手一摆,“要打架,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。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,莫非还逃走了不成?”
“哪个要你饶!”
“半之靠,我是一般看待。因为你是明理的人,我才说与你知。”潘公又说,“王押司在日,对我亦颇尽心。他无儿无女,孤魂野鬼一个,不说曾过亲,就是一面之的朋友,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、半陌纸钱。”
“我也不要。嫁一个死一个,是个八败扫帚星,谁敢要?”
正说到这里,听得推门声,是潘公在城隍庙前听了一段“残唐五代”的“书”回家。
巧云不便驳回,想了想说:“鲜鱼是没得了。就住在江边,这么晚了,哪里去觅鲜鱼?”
老的吩咐,小的不便违拗,心里却是老大不快——上坟是假,烧香是真;烧香又是真中有假,“烧香看和尚,一事两勾当”,才是真而又真。但明日是落空了。
这顿排揎,杨雄只有领受。“是我不好,不过也有个说。”杨雄歉意地赔笑,“大!我受罚。等我关了额外的那份饷来,都与你算私房。”
于是等潘公坐定,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。潘公自然替女婿兴,巧云却是微蹙双眉,倒像上了心事。
“不信你就试一试!”夜不收转脸看了看,招手喊:“傻大个儿,过来!”
这个念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,偏偏要提的这一刻,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!生意不便罢,起来极其闹,少不得人手,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,如今看起来,杨雄怕是腾不工夫,所以说“怕又不成”。
“我原说,你不要多心。”潘公有失悔之,“早知你这等,我不说也罢。只是我不忍欺你,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,你从哪里知?”
“爹!”杨雄便说,“大上坟改日去吧!第一遭差使,少不得有人来贺,有的说了要送礼,须办六碗四碟,请大家来叙一叙,一则还礼,二则联络。家里不可无大照料。”
潘公是想重理旧业。一半是闲得慌,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——是条死巷,三面围墙,圈一片空地,自家后门一推去便是菜园,中间一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,赶十几猪圈在菜园里,借那片空地个作场,杀好了猪,就在那里批发,哪怕血污淋漓,碍不着左右街坊。
解劝的也是他手的泼,原是教好了话的,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:“张三哥!”
“明日第一趟红差,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,又是红,又是缎匹,好不闹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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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叫你!”
话到人到,那汉拿着扁担当哨使,唰唰唰一连三。张三保功夫稀松,手忙脚地闪避,让过两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,已是不及,上吃扁担戳着,往前一送,合扑一跤,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。
样狰狞凶恶,看到脸上,却如风飘拂,一片和煦。杨雄看见熟人,把抱着的那把鬼刀与后的小牢,腾双手不断打躬。路有人摆着一张茶几,上面一只朱红托盘,里面一壶两盅,斟了酒捧到他面前,说一声:“节级,辛苦!”
杨雄中敷衍,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:“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。”哪怕是句假话,自己心里也好过些。偏偏老丈人不说,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。
“这个人,”张三保不放心,悄悄问,“有功夫?”
接着,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。张三保一听大喜。
“说了午前必回,连魂都不见。爹只要等你回来吃饭,两碗菜起倒,直到太上了东墙,午饭才得到嘴。你在外吃酒快活,就不想想家里!”
“咦!”张三保斜着睛,猥地笑,“你倒会恤他老婆,莫非眉来去,暗地里有一?”
“可恨那姓杨的!”张三保咬着牙说,“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,人财两得;又看他添了额外差使,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!”
“还不放手!”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,连连顿足大吼。
张三保吃得一惊,脚打个跶,几乎摔倒,使劲将刀往一撑,站定了回转来看时,不由得气往上冲,瞪吼:“你这个臭贼,叫哪个‘住手’?”
“若是有一,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?”
这又何用说上一大负气的话?潘公怕女婿认真,又有一场饥荒打,赶拦在前面埋怨:“女儿,你也忒难了!何不少说一句。一个人胃不好,想吃吃不,也是有的。再说又不白糟蹋,我来吃。”说着,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,大匙舀着往嘴里送。
“这话说得是。”
这句话倒也平常,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,便教杨雄起了无名之火:“怎的!这个行当辱没了你?照我看——”
张三保的外号叫“踢杀羊”,平日专拣弱的欺侮,因此“夜不收”这样相问。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,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了,所以胆也大了!
当时便“调兵遣将”,了安排。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。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,鼻孔朝天,角涎,说话糊糊不知所云,与白痴仿佛。
“罢了,罢了!”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,“看你老婆细白的俏模样分上,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,权且饶你一条狗命。只是死罪好免,活罪难逃,取你一条狗!”
“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来的缘故——”
听得这话,杨雄心里不是味。北上坟是上前任房王押司的坟。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,得半年夫妻,便成了小寡妇。俗语得好:“寡妇门前是非多。”既是这等年轻貌,又说王押司挣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,若能勾搭上手,人财两得,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,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,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一顾。日了,难免争风吃醋。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,恰好杨雄经过,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,旧仇加上新怨,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了不解之仇。
杨雄也觉得不成,只是敬重丈人,不肯把话说绝。“稍停再看。”他说,“好在又不是日日‘红差’,但凡有工夫,我一定帮爹起这个买卖来。”
“怎叫有没有胆?只等过了明日,看大家都叫我‘踢杀熊’!”张三保着,伸一只手指戳一戳“夜不收”的肩,“你说,是怎等一个人,如何用?”
这叫什么话?杨雄看他睛望着自己后,便也回转去张望。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,一看他那副形容,杨雄先就汗一凛,要想后退,已自不及,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。
“就你有工夫,也还得看看,”潘公又想到一个“不成”的缘故,“又杀人、又杀猪,杀气太重也不好。几时请庙前王铁算一卦看,若还不碍,再作理。”
“有了!”夜不收欣然又说,“我有个计较,能叫他听三哥的话。三哥,‘有便是娘!’”
“这也是我闲得慌,每日里庙前听书,久了也厌烦了。”潘公闲闲说,“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不成。”
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,刽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。这时是艳天,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,扣不扣,摆腰际,一条扎脚紫布的,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,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。这都在其次,最威武的是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,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膛,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。
“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。”
“女婿!”潘公又说,“我还有句话与你说,你却不要多心。”
在一起的七个人,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,拉是拉动了,却拉不开。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,将张三保的手腕压在里面,疼得张三保冷汗直,大声急喊:“放手,放手!”
“你看你!说要吃汤,了来又不吃!”巧云嗔,“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,心里气不过,没事寻事,有意折磨人?”
“嗯,噢,听!”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。
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。巧云与那姓王的,不过了半年夫妻,死也死得五六年了,居然还念旧不忘,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?
傻大个儿十分听话,一喊就来,垂着两条不啷当的膀,只望着夜不收龇牙。
“好家伙!”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,“跟铁铸的一样!”
“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,不知哪里来的,连自己的姓都不清楚!”夜不收说,“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,不知叫什么名堂,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来的,不过对付杨雄,一定用。”
语声未完,杨雄只气得脸铁青,大吼说:“住!你这打不死、饿不杀的狗贼,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,要取你的狗命!”
“你看见没有?”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说,“抱了它!”
说着又将刀一抡,双手握着刀把,作势要往杨雄前刺去。果然刺了,擅杀公人,罪名不轻,张三保也还不敢,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,自有人来解劝。
“大——”杨雄刚叫得一声,发觉妻神有异,便缩住了,只困惑地望着。
张三保是个“银样镴枪”,见此光景,顾不得疼痛,先开几步,咬一咬牙,指着那汉吼:“你莫惹得老发火!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。”
等巧云一走,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。“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,偏偏今天午间不开。”他说,“有事,爹,你吩咐!”
为此胃大坏,巧云了一大碗腐酸笋汤来,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,便即搁。
“说得是!”潘公答,“我来与她说,就改了后日去上坟。”
第二天午时未到,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。未时一过,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,当是两个小牢,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红,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;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,正是杨雄。
“别样也可以,只要酸酸儿的,提神醒脑。”
潘公是忠厚人,也觉得女儿不对,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,只好从中排解。“女婿!”他说,“休听她的,她是胆小。”
杨雄不防有此一着,虽觉惊讶,还不着急,并一力量,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。哪知任他使吃的气力,涨得满脸通红,却是动弹不得分毫,这才知不妙,大声吼着,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,无奈位不好,枉费心机。
他叫不听,要夜不收说“放手”,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松了来。
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,已无顾碍,举刀向的那一刻,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:“住手!”
“果然用!”张三保说,“须这等手,才能剥了杨雄的面,要他的好看。”
杨雄生着闷气,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。巧云已经占了上风,也不便再说什么。一夜无话,第二天刚刚起,衙门里来通知:“明日要红差。”
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,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,傻大个儿奉命唯谨,才算教人放心。
“姓杨的!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,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!你是刽手,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,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!”
“怎的不成?到底何事,我也还不明白。”
“这贼囚一死,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,哭哭啼啼的,看着也可怜。张三哥,你饶他一条狗命!”
他是怕碰巧云的钉,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。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,便又设法调停。“正是!”他说,“这困的天气,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。好女儿,你就一趟厨吧!”
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。一名更夫,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,总算是个官差,应补应革,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。他得罪了杨雄,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,所以不敢面。
“慢!我还有句话,你听好了!”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,大声喊,“抱了!”
“动他!”有个外号叫“夜不收”的更夫,起来说,“三哥,我想到有个人,着实用,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?”
这时看闹的人已围成一圈,也有上相劝的,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,因为都怕张三保,此人有名的半吊,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。“好鞋不踩臭狗屎”,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。
不想杨雄倒是打来一场喜事。潘公看他为人老成,又现着两院押狱,街面上颇有面,便跟巧云说了,把她许了杨雄,彩礼一概都免,办喜酒反贴上了三猪。为此,杨雄激老丈人,每每与巧云角,吵得不可开时,只要潘公面说一句:“女婿,看我面上!”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。
商量,他曾允“午前必回”。这句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,不是巧云提起,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来。
“这是个没脑的傻人!”有人提醒杨雄说,“你跟他发脾气没用。”
“正好、正好!”杨雄兴采烈地说,“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。”
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,一嘴的狗屎惹得看闹的拍手脚大笑——一则是看他的样好笑,二则是看他落了风好笑。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,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,埋着一把死死抱了杨雄。
那汉却又顾不得打他了,抡着扁担,指东打西,将张三保的手打得丢红缎匹,抱鼠窜。
“去你娘的!”张三保破大骂,“你活得不耐烦了,来老的闲账!好便好,恼了我连你一起宰,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?”说着又是拿刀一抡,舞圆的一个刀。
“爹这是什么话?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,趁此表明心意,“多承不弃,将令许了我,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,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。若有何吩咐,只要我得到,正好补报。”
“什么额外的一份饷?”
“三哥,你知厉害了吧!”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,忽又皱眉,“有一层却麻烦,这家伙只听我的话,而我明日却不便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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